一九六五年的沈阳,六月的风裹着槐花香,吹得烧锅大院的青砖墙上,那几株爬墙虎绿得发亮。我揣着兜里温热的地瓜,跟在爸妈身后数自行车辐条——爸爸的“永久”牌擦得锃亮,车座前的铁椅子上坐着三弟,后座用麻绳捆了个小棉垫,二弟正撅着屁股往上爬;妈妈的“飞鸽”是去年爸爸评上先进得的奖,横梁上绑着着个红漆小座椅,两岁的小弟攥着座椅扶手,嘴里“咿咿呀呀”地晃着拨浪鼓。
“哥,你快点!”二弟回头朝我喊,裤脚还沾着早上在大院里玩泥巴的印子。我应着,眼睛却盯着妈妈自行车后座的帆布带——那是我等会儿要抓的地方。妈妈弯腰给小弟理了理衣领,直起身时朝我笑:“慢着点跑,别摔着。”
爸爸率先跨上自行车,脚蹬子“咔嚓”一声卡进齿轮,三弟在前面抓着车把喊“驾”,惹得爸爸回头瞪了他一眼,嘴角却藏着笑。妈妈骑上自行车后慢慢骑行等着我跳上后座,我攒着劲往前跑,右手一把抓住帆布带,左脚蹬地一跳,屁股就落了后座。“坐稳喽!”妈妈喊了一声,自行车缓缓骑出了烧锅大院,车轮碾过门前的碎石子,发出“咯吱咯吱”的响。
柳条湖离城里远,环城路两旁都是白杨树林,叶子被风吹得“哗啦啦”响,偶尔有辆解放牌卡车开过,扬起一阵尘土,爸爸总会往路边靠靠。我坐在妈妈身后,鼻子里都是她蓝布衫上的肥皂香,还有风里飘来的槐花香,混着远处菜地的泥土味,是那年夏天最清晰的味道。
没一会儿,就看见新开河的公路桥了。桥栏杆是刷了白漆的铁管,桥底下的河水清清的,还能能看见几条小鱼游来游去。爸爸突然捏了刹车,脚撑在地上,开始推自行车。妈妈也放慢速度,回头朝我说:“下来吧,该推车走了。”我有点纳闷,跳下车跟着妈妈走,忍不住拽了拽爸爸的衣角:“爸,为啥不骑了呀?这才骑多一会儿。”
爸爸弯腰给三弟擦了擦脸上的汗,指着桥那头的路牌说:“过了这桥就是皇姑区,交通规则说了,自行车不许二人共乘。我是警察,得带头遵守,不能让人戳脊梁骨。”他说话时,阳光照在他的警服扣子上,亮得晃眼。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,看见桥那头有个交通岗亭,岗亭里的警察叔叔正挥着指挥棒,心里突然觉得爸爸特别神气。
北陵电影院门口早就排起了长队,大多是像我们这样的一家人,孩子们手里攥着冰棍,嘴里哼着不知从哪儿听来的调子。爸爸去买票,妈妈带着我们在树荫下等,小弟伸手去够树上的槐花瓣,被妈妈轻轻打了下手:“别摘,让它长着多好看。”
进场时,电影院里已经坐了不少人,黑框的白幕布挂在前面,旁边的小窗户里透出微弱的光,头顶上的风扇不停地转,我真担心它会掉下来砸着我。我和二弟、三弟挤在一排,小弟坐在妈妈怀里,刚开演没一会儿就睡着了。当《地道战》的主题曲响起来时,整个电影院都安静了,我攥着衣角,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幕布——那些藏在地道里的八路军,一会儿从这个洞口冒出来,一会儿又从那个洞口钻进去,把鬼子耍得团团转,我跟着大家一起拍手,手心都拍红了。
散场时,天已经擦黑了,路灯昏黄的光洒在地上。小弟醒了,揉着眼睛问妈妈:“那些叔叔去哪儿了?”妈妈笑着说:“叔叔们去打胜仗了。”一路上,二弟和三弟都在模仿电影里的样子,一个当八路军,一个当“鬼子”,追着跑着,爸爸在后面喊“慢点”,声音里满是笑意。
从那天起,烧锅大院的孩子们就像着了魔。每天一放学,男孩们就聚在大院的空地上,扯着嗓子唱“地道战,嘿,地道战,埋伏下神兵千百万”,跑调跑得厉害,却唱得格外认真;女孩们则坐在石磨上,小声哼“太阳出来照四方,毛主席的思想闪金光”,手里还编着槐花瓣的小篮子。
有天下午,雷胖突然神秘兮兮地拉着我们往后院跑:“我发现个好地方!能挖地道!”后院有个早年烧锅留下的大坑,深约两米,周围长满了野草,平时很少有人来。二胖指着坑壁说:“从这儿挖,准能挖得深!”